第122章 春泥

  苏小暖最后的日子是在居家护理中度过的。肖强把卧室改成简易病房,输液架用晾衣杆改造,绑在旧书柜的隔板上。社区护士每天来换药时,总被满屋子的电线绊到——肖强把制氧机、雾化器和电热毯的线路缠成藤蔓状,说是方便随时调整位置。

  "你这样会短路..."护士第三次踢到插线板时,苏小暖正用吸管喝藕粉,"上周才烧了保险丝。"

  肖强蹲在床头柜前调呼吸机参数:"上次是老鼠咬断线,我裹了三层绝缘胶布。"

  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,在苏小暖浮肿的手背上画出光斑。她忽然抬手去抓,留置针的胶布粘住枕巾:"像不像那年厂里文艺汇演的追光灯?"

  "你演白毛女摔下台那次?"肖强把她的手塞回被窝,"聚光灯可比这亮多了。"

  装止痛药的塑料瓶堆满窗台。肖强用它们种蒜苗,清水里泡着化疗掉落的头发当肥料。苏小暖扒着床沿看绿芽钻出瓶口:"等我走了,你拿这些蒜炒鸡蛋。"

  "胡说!"肖强剪输液管的剪刀戳破指腹,"上周拍的CT显示肿瘤缩小了。"

  血珠滴在蒜苗根须上,苏小暖突然剧烈咳嗽。肖强手忙脚乱去扶,碰倒的塑料瓶滚到房东贴在门缝的催租单上——"再拖欠房租就换锁"的红字被蒜苗汁染成暗褐色。

  社区送来临终关怀手册那晚,肖强在厨房砸了三个碗。瓷片溅到炒锅里,混着焦黑的鸡蛋形成诡异的星空图。苏小暖扶着墙挪进来,抓起锅铲翻炒:"火太大了..."

  "回床上!"肖强用身体挡住煤气灶,"油烟机坏了。"

  她突然扯开衣领,露出锁骨下溃烂的伤口:"藏什么?当我不知道癌细胞转移了?"

  肖强的手背被热油烫出水泡,疼得比心口还轻。

  清明那天下起冻雨。肖强用防水布裹着轮椅推苏小暖去江边,怀里揣着电热宝和止痛栓。她要看的那棵老柳树早被砍了,只剩个树墩在泥里发霉。

  "在这儿。"肖强指着树墩上的年轮,"你刻的'肖苏'还在。"

  苏小暖的指尖抠进腐烂的木质:"那天下着毛毛雨,你非说树汁能粘住誓言..."

  回程时轮椅陷进泥坑。肖强跪在冰雨里撬轮子,指甲缝塞满黑泥。苏小暖把围巾裹住他流血的指节:"那年你修不好自行车,也是这副倔样。"

  最后一周的止痛药开始失效。肖强半夜翻进社区卫生站,被监控拍到也不管。护士长举着被剪断的锁头找上门时,苏小暖正用最后的力气藏起杜冷丁的空瓶。

  "要报警早报了。"护士长把新锁钥匙拍在桌上,"但你们得搬走,房东投诉太多次了。"

  肖强盯着她胸牌上的红十字:"能再教次皮下注射吗?我总找不准血管..."

  苏小暖突然呕吐,带血的胃内容物溅到护士长白鞋上。那摊秽物里有未消化的苹果块,像极了肖强切得厚薄不匀的果片。

  临终关怀志愿者来时,肖强正在修漏雨的屋顶。实习生小姑娘给苏小暖涂润唇膏,棉签被她咬得变形:"您先生呢?"

  "在给阎王爷修自行车..."苏小暖望着天花板的雨渍,"他手艺好...修好了就来接我..."

  肖强摔下梯子时,听见屋里爆发的恸哭。他瘸着腿冲进去,看见监测仪上的直线像把刀,把十年的光阴齐齐斩断。

  殡仪馆的人推开肖强三次。他死死攥着苏小暖腕间的输液管手环,塑料卡扣割破掌心:"她怕冷...等我把暖宝宝贴上..."

  "让逝者安息吧。"工作人员掰开他手指时,带下一块带血的皮。

  火化证明和拆迁款到账通知同天寄到。肖强坐在堆满药瓶的屋里,把围巾最后五公分织完。毛线用尽时,他拆了苏小暖的毛衣接续,两种灰在接口处缠成死结。

  社区派人清理遗物那天,肖强正用木簪钉合欢树墩。钉子是他从棺材铺旧工具箱翻出来的,锈迹斑斑的羊角锤砸下去,惊飞了在树洞里筑巢的麻雀。

  "这些药要处理掉。"社工指着发霉的蒜苗瓶,"还有这些..."

  "留着。"肖强把围巾缠在树墩上,"开春能当肥料。"

  最后一车家具运走时,肖强在饼干盒底发现张字条。苏小暖歪扭的字迹爬满超市小票背面:"存折密码是棺材铺开张日...给你爷修座新坟...顺便...把我织的星星撒江里..."

  他抱着饼干盒走到拆迁工地,塔吊正在推倒筒子楼。尘埃飞扬中,三十七颗星星被风卷向半空,有颗挂在破碎的窗框上,像当年没摘下的结婚彩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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