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醉卧龙石

个人的鼻端,挥之不去。

  曹无庸的目光,缓缓从萧遥那毫无防备的背影上移开,落在了自己掌心那只空酒坛上。粗糙的陶壁摩擦着指腹,冰冷而真实。坛底那最后一点金黄,似乎正无声地嘲笑着他手中这卷以龙血晶玉为轴、承载着万里江山重量的圣旨。江山为聘?女帝的倾世之心?无上的权柄?在对方眼中,竟不如这坛中几滴残酒!

  一股前所未有的、混杂着屈辱、震怒、惊骇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迷茫的复杂情绪,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他侍奉皇家数十载,历经三朝,见惯风云变幻、王旗易手,自诩已能看透世间一切荣辱兴衰。但今日,这块龙形石上,这个醉卧的背影,这只随手丢下的空酒坛,却像一柄无形重锤,狠狠砸碎了他所有固有的认知。

  他猛地闭上了眼睛。再睁开时,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,所有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入最深的寒潭之底,只余下冰冷坚硬的磐石。

  他不再看那巨石之巅,甚至不再看手中的圣旨和酒坛。目光平直地望向前方虚空,仿佛穿透了眼前纷乱的桃林,投向了遥远神都那巍峨的宫阙深处。

  “收…仪…仗。”

  三个字,从曹无庸紧抿的薄唇中缓缓吐出。声音干涩、沙哑,失去了所有的圆润与威严,像是两块粗糙的砾石在摩擦。每一个音节都仿佛重若千钧,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。

  身后的随行人员,无论是元婴禁卫还是青衣太监,此刻才仿佛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魇中骤然惊醒。他们如梦初醒般仓惶行动起来,动作僵硬而急促,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慌乱。收起金瓜钺斧,放下手中捧着的金盘玉匣,牵动蛟龙辇索…所有动作都小心翼翼,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,唯恐惊扰了石上酣眠之人,更怕触怒那位浑身散发着可怕低气压的曹公公。

  没有愤怒的咆哮,没有不甘的质问,甚至没有一句场面上的告辞之言。整个煊赫无比、象征着大炎最高皇权的仪仗队伍,在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中,迅速地、狼狈地收敛起所有的光芒与威严。

  小主,

  三头踏火蛟龙不安地低吼着,拉着玉辇缓缓升空。来时撕裂云层,气势如虹;离去时,却无声无息,甚至显得有些仓皇,迅速没入尚未散尽的云气之中,只留下几缕焦糊的烟气在桃花香里挣扎片刻,便彻底消散。

  转瞬之间,桃花坳边缘,只剩下曹无庸一人。

  他依旧保持着托举圣旨与酒坛的姿势,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像,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地。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投在身后狼藉的焦土和零落的花瓣上,显得格外孤寂、萧索,甚至…有些凄凉。

  风,似乎更大了些。卷起地上的灰烬和花瓣,打着旋儿,掠过他深紫色的蟒袍袍角。

  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低下头。目光先是落在左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上。龙血晶玉的卷轴依旧温润,内里的赤霞流淌不息,象征着永不熄灭的皇权之火。但这火焰,此刻在他眼中,似乎黯淡了许多。

  然后,他的目光移向右手的空酒坛。粗陶,裂纹,坛底残留的那一点金黄酒渍,在阳光下固执地闪烁着微光。

  曹无庸的喉结,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。他缓缓抬起右手,将那只粗陋的空酒坛,以一种近乎荒谬的、却又无比郑重的姿态,轻轻放在了那卷华贵无比的圣旨之上。

  冰冷的粗陶,贴着温润的玉轴和光滑的锦缎。

  权柄与狂诞,富贵与不羁,在这一刻,以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方式,被强行叠放在了一起。

  他不再停留。猛地转身,深紫色蟒袍在风中划过一道沉重而决绝的弧线,再不看那龙形巨石一眼。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孤鸿,一步踏出,脚下焦黑的地面再次无声龟裂,人已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虚影,朝着神都的方向,疾射而去,瞬间消失在漫天纷扬的桃花雪幕之后。

  风卷着花瓣,追逐着他消失的方向,徒劳地盘旋。

  桃花坳,终于彻底恢复了宁静。只有风过林梢的低语,以及巨石顶端那均匀悠长的鼾声。

  龙形巨岩之下,那片被蛟龙烈焰灼烧出的焦黑土地上,一只粗陋的空酒坛静静地躺在那里。坛口歪斜,几片被风吹落的桃花瓣,打着旋儿,轻轻巧巧地飘落进去,覆盖在坛底那点残余的金黄之上。

  阳光穿过花隙,斑驳地洒在焦土和酒坛上,一半是毁灭的灰烬,一半是脆弱的残香。

  更远处,桃花坳的边缘,几株老桃树的虬枝在风中微微摇曳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那声音,细细听去,竟隐隐夹杂着来自极北之地、穿越万里山河传来的模糊呜咽——那是寒风的厉啸?是金戈铁马的碰撞?亦或是…烽烟即将点燃前的悲鸣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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